感谢杭大子女胡大苏、陈敏、周黔生、徐礼扬、王岳洛等人的回忆
从杭大路东拐进西溪路,步行约200米,左手边,西溪路56号:道古桥宿舍,又称杭大新村。两扇铁门似有若无地开着,一打眼,里面的房子都老了,人迹了了,野猫漫步,是旧故里草木深的样子,可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通往浙江学术圣地的入口,通往一个传承中国文化的中心。
▲西溪路56号,通往浙江学术圣地的隐秘入口。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时间如果倒回到1958年,这个不设围墙的宿舍区里,会迎面走来各式各样的大师,洵洵如,霭霭如,或背手踱过,或两两交谈,目光清远,神情冲和,彼时此地杭州大学文理科教师渐已集结,名单很长,略举一些:国学大师姜亮夫;一代词宗夏承焘;化学家王琎、周洵钧、金松寿;生物学家董聿茂、王曰玮、江希明、陈士怡、吴长春;心理学家陈立、朱锡侯;历史学家沈炼之、胡玉堂、黎子耀、徐规;数学家徐瑞云、白正国;文学家林淡秋、陈企霞;物理学家朱福炘、斯何晚、王锦光;教育学家王承绪、陈学恂;外国语专家鲍屡平、张君川、德梦铁、蒋炳贤;地理学家严德一、陈桥驿、毕敖洪;哲学家严群、沈善洪;语言学家任铭善、蒋礼鸿、郭在贻;古典文献专家沈文倬;古典文学家王驾吾、胡士莹、钱南扬、徐步奎、刘操南;书法家陆维钊;文艺理论家孙席珍、蒋祖怡;社会学家韩常先;体育教育家张强邻、方载震……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得更长,2010年浙大曾评出浙江大学百年文科名家五十多人,有人粗略统计过,其中十多位都曾在杭大新村居住过,他们都是国之栋梁。
▲老门牌5幢,曾是蒋礼鸿的家。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大先生们除了书籍,身无长物,挈妇将雏,怀揣振兴中华、桃李天下的抱国之志,深耕道古桥。当年党和政府造一个学校,还会造宿舍,造幼儿园、小学、中学,造食堂体育场,造所有和生活相关的公共空间,它把人深深地交织在区域里,用生活锻造一个个全新的白地。白地日渐葱茏,园子里草长莺飞,孩童嬉戏,俊彦云从。六十年后,多少杭大子女回想起这个乐园,都情深难抑。一起在园子里玩耍的傍晚,一起爬宝石山的清晨,一起搭伙吃饭的日子,一起上山下乡的日子,一双双走到阡陌上,一双双走到花树望。在他们眼里,大先生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比如姜亮夫,“就是一个夏天还要戴口罩的怪老头儿”,比如不苟言笑的蒋礼鸿,调皮捣蛋的娃娃会跟在他后面学他走路。谁家的花儿长得好,孩子们会去讨要;谁家的蔬菜丰收了,邻居家的碗里也会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时有吟诵,间有琴声,优越的住宿环境,和谐的人际交往,这里成了三代人的伊甸园。当然也会有风雨如晦的日子,抄家焚书,以身殉道,谦卑倔强,心存希望。无论处境如何艰难,父辈都会鼓励孩子“好儿女志在四方,晒黑了皮肤练红心”,这些过往给了这个地方更深的包浆。杭大新村出去便是黄龙CBD,车水马龙,而此地静谧犹如在青灯下细语,时光凝滞,别有人间。在“城秘”推开大先生们的学术大门之前,我们先从孩童的眼睛,参与到杭大新村曾经的生活里去。我们邀请到了在此地生活六十年之久的语言学家、敦煌学家蒋礼鸿之子蒋遂,请他带着我们进入渊深朴茂之处,看清楚一切的来路,想一想这个地方应该往哪里去……
- 任平:杭大中文系任铭善教授之子,著名书法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教授
- 严德一:杭大地理系教授,著名地理学家,曾为滇缅公路担任公路线路的勘察设计工作
王曰玮:杭大生物系教授,著名植物学家,王琎胞弟
- 姜亮夫:杭大中文系教授,国学大师,师从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陈寅恪、吴宓
- 王琎:杭大化学系教授,研究解决了五铢钱的化学成份问题
吕荣山:杭大化学系教授
周洵钧:杭大化学系教授
▲上世纪50年代左右建的杭大新村(当时叫道古桥宿舍),是浙江知识分子最集中的小区。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如今,杭州直接与“杭大”有关的遗存,大概就剩下杭大路和杭大新村了。杭大新村位于老杭大附近,西溪河南,道古桥东。循着杭大路,过黄龙饭店和宝石山,便是西湖。1957年,设在六和塔西,原教会之江大学旧址的浙江师范学院,为谋求更大的发展,从浩瀚的钱塘江边,搬到野趣盎然的松木场,并在道古桥东,建造了教职员工宿舍。当时这里河港纵横、芦荻飞花,位置偏僻荒凉,还属于“乡下”。不远处有个牛奶场,看不到任何高大的建筑物。宿舍南面是大片农田,农田尽头是宝石山麓,山下有黄龙洞。宿舍北面就是浙江师范学院校区,校区东侧道路当年称西溪河下。近在咫尺,教职员工上班很是方便。宿舍与校区之间隔着沿山河和马路。建设初期,黄沙、砖瓦这类建筑材料也通过沿山河运输过来。▲沿山河其实是西溪河中游段。西溪河在留下附近汇集了小和山一带的上埠河、东穆坞溪等山溪,从西溪湿地南部流过,一路由西向东又汇集了北高峰、老和山的溪流,进入平地,再贴着杭大新村、沿山河村(省府宿舍)流向松木场附近,最后折向北流,沿着杭大校区东侧一直流向大运河。©城市秘密
彼时河上的道古桥貌不惊人,爬满青藤,名字却显得古色古香,令人遐思飞扬。岂知,这桥这名,端的是有些来历!“道古”乃是秦九韶的字。秦九韶精通“算术”,与李冶、杨辉、朱世杰并称为宋元数学四大家。这桥为道古先生所建,为世人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桥本俗称“西溪桥”,而数学大家朱世杰感其德,命名曰“道古桥”。于是浙师院的先生们,自然而然地把新家叫作“道古桥宿舍”。▲西溪路与杭大路交叉口西端,就是原本道古桥的位置,南北向,桥不大,名气大。©城市秘密道古桥宿舍最早由10栋二层小楼组成(包括原门牌1-6幢、10-11幢教师宿舍以及马路对面的24-25幢工友宿舍),后又陆续建了4栋三层小楼(原门牌13-14幢、16-17幢),随后又建了1栋三层小楼(原门牌15幢)和1栋二层小楼(原门牌8幢)。有趣的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当时建舍始终跳过了7幢和9幢两个门牌序号。
▲旧时杭大新村平面图。据杭州大学校史:杭大新村房屋自1955年开始建设,1957年先建成8幢职工宿舍,共计面积5597平方米。其中4-6幢是二层楼,每幢可住8户人家,共可居住24户,每户三室一厅(83.8平方米)。1-3幢也是二层楼,每幢分3个单元,共可居住36户,每户二室一厅(62.4平方米)。接着又于1958年和1959年分别建成7661和2067平方米职工宿舍,三年总计15325平方米。©城市秘密
其中建筑风貌上最有代表性、面积也最大的是第4、5、6、10、11幢五栋仿俄罗斯风格“小洋房”,共40户。据说当年专门请苏联专家设计建造,造楼所用的钢材,是以同重量大米从苏联换来的。
砖木结构,坡顶黑瓦,小格方窗,外墙用青砖细切,水泥勾缝。既有苏式房屋的陡坡格窗,也有中式民居的青砖黛瓦。楼内厚实红漆地板、宽阔木楼梯、抽水马桶、大理石浴缸一应俱全。
小楼别致实用,前后有院落,每家庭院前都栽有双色桃树,花开粉白相间,文人入住,带来诗情画意,无论哪扇敞亮窗口望出,或院外林荫小道望入,家家绽红泻绿,疏影留香,与小楼交融,一派生机盎然。
这些堪比如今联排别墅的小楼,入住之初就云集了王琎、姜亮夫、夏承焘、陈桥驿、王承绪等文理科名师。后来被附近居民习惯性喊为“教授楼”“专家楼”,其实这一称呼并不准确,小楼的房间分配更多根据家庭情况,而非职称。像蒋遂一家,当时父亲蒋礼鸿和母亲盛静霞都是杭大讲师,也被分配到了5幢4号的小楼中。
如此,道古桥畔自然形成了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聚集的生态群落,如同浙大求是村、农大华家池各自形成一个工科、农科名师聚集的生态群落。
▲1957年,第一批进入4幢、5幢的原住民们。©城市秘密
1958年时代膨胀,新生的杭州大学也迅速扩大,省里决定新的杭州大学和搬到天目山路的浙江师范学院合并,全称杭州大学,而后随着河东宿舍(即现在的文三新村)的形成,道古桥宿舍也逐渐被大家称为河南宿舍。1982年,杭州市地名委员会正式为其定名“杭大新村”。至此,杭大新村已由上世纪50年代的10幢小楼,拓展建成包含西溪路南北两侧的30余幢住宅楼,东连沿山河村,西靠杭大路,南至西溪路,北接天目山路,占地60亩。▲现杭大新村平面图。现门牌5-7、11-13、23-24幢的二层楼房,原为1-3、4-6、10-11幢。现门牌14、25、29-30、31幢的三层楼房,原门牌为15、16、13-14、17幢。以上信息为蒋遂先生整理,杭大子女孔丽娜、蒋绍心、管敏政、李元,原杭大教务处陈月珍老师等提供。©城市秘密
▲现杭大新村俯视图。©城市秘密
1957年上半年,周家还住在六和塔西侧的之江山上,周淮水在浙江师范学院教育系任教,儿子周黔生正在杭十中读高二。某一天,母亲叫儿子陪她一起进城去看新房子——浙师院位于松木场的新校舍与家属宿舍刚建好。他们带着学院分配的钥匙,来到宝石山北的道古桥畔,看到了多幢排列整齐的新房子。找到了3幢4号,是在二楼。走进一看,哇!两室一厅, 房间通透明亮,设施也齐全,楼下还有小花园。客厅连着阳台,初夏的阳光晒在地板上,熠熠发光。母子俩满心欢喜。当年暑假,之江秦望山上的各家各户,陆续搬进了后来被称为“杭大新村”的新居。家家户户前后都有小院子,用竹篱笆将彼此隔开,几乎每家都栽有一棵碗口粗的桃花树。▲如今老楼院前芳草萋萋 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6幢3号住的是教育系陈学恂教授一家。
在女儿陈敏记忆里,爸爸特别喜欢花木,先后买了夹竹桃、桂花、蜡梅等为院子添彩。阳台前也种了许多月季,粉红色的“伊丽莎白”、海外血统的“香水月季”,还种红色、粉色的茶花。每年四五月,书房窗边爬满茂密的蔷薇花,坐在靠窗的书桌上看书,可闻到随风飘来的阵阵花香。
▲“城秘”小伙伴带着梯子爬上了4幢夏承焘先生故居的墙头,朝里看,庭院深深,杂草丛生,如热带雨林。 ©城市秘密
陈家花园与隔壁6幢4号的严德一教授家的分界线上,种着一棵柳树,这棵树是陈敏哥哥10岁时种下的,到80年代中期已经长成十几米高的大树了。
▲严德一侄女丁薇(右)与小伙伴们在6幢4号阳台上 图片提供:蒋遂
杭大历史系胡玉堂教授一家是10幢的原住民。
女儿胡大苏记得,家前庭院春夏秋冬,花事不断,甚是醉人。有母亲喜爱的凌霄、君子兰,父亲喜爱的菊花、葡萄藤架,还有胡大苏从宝石山上移植的野白芨。最难忘是那株疏影横斜、黄红双色重瓣的蜡梅树,年年带雪催春,率领群花迎春,经常引得散步路过的老师,进来讨要几枝。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说的正是胡家庭院。
▲老4幢夏承焘先生的院子被围墙彻底封住,人去楼空,院内蜡梅兀自结果。 ©城市秘密
放学霞光下,兄妹们围聚在那棵与母亲一起扦插成活的柳树下,在小石桌上画画、写作业,或从里屋浴室水笼头上,接一根长长的橡胶管,拖着管子满院跑,争着抢着边给花浇水,边嬉戏打闹……
▲胡玉堂夫妇在10幢3号寓所前 图片提供:蒋遂
如表现好、作业认真,父亲会捧着英文版的书,在葡萄架下给孩子们讲世界史类故事,有《黑剑》《基督山伯爵》;母亲则拿着泛黄竖版文言文的聊斋,讲《婴宁》《狐女》,唱《苏武牧羊》。
哦,父亲还会唱绍兴大板,高亢豪气。这些故事和歌声,让孩子们天天安然入梦,梦中上天入地,神游宇宙……他们的眼界自然是和别处的小孩不一样了。
杭大新村最美丽的庭院,要数胡家隔壁的生物系王曰玮教授家。
庭院里种着各种罕见的奇花异草,几次诱惑胡大苏越矩偷花。胡家种的重瓣蜡梅,就是从王伯伯家移植来的。胡大苏感叹,“以后行走半生,竟再未见过如此雅贵的蜡梅品种。”
▲2008年,杭大新村建筑群被列入杭州市历史建筑,碑文就在曾经的10、11幢(现在的23、24幢)前。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陈敏记忆中的道古桥是一座小小的石桥。桥两边是稻田,随着季节会呈现出不同的景色。春天田野里种植着水稻,望过去全是满眼的绿色,葱郁喜人。而随着秋天的降临,稻田的作物成熟了,一片金黄。稻田的边上,间隔种着四季豆、茄子等蔬菜。道古桥边有一家木头房子的小店铺,里面用大的方口玻璃瓶装着水果糖、梅片、橄榄等零食,是陈敏孩提时代记忆最深的食品店。店主是一个背驼得很厉害的老头。每次陈敏去店里给爸爸买香烟,他都会笑眯眯地说:“小妹妹,你要买什么?”道古桥虽然不起眼,但风景很美。桥下流淌着不知名的小河,河水很清,在道古桥北不到20米的地方与沿山河交汇,河边生长着一排排高大笔直的水杉和垂柳。▲杭大子女周平月在沿山河边 图片提供:蒋遂
沿山河源自西溪,是西溪河的中段,直通松木场的大水系。当年的松木场河道交叉,碧水连天,来自安徽、浙西的商船经过芦苇、水草茂盛的西溪河汇聚松木场,有卖蔬菜、水果,水产、海产、山货、特产的,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商贸区。夜晚,河面上波光粼粼,船上油灯闪闪, 街上灯火阑珊,颇有“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的韵味。
到了上世纪60年代,沿山河功能已和湿地一样,靠下雨水才勉强溢满。干旱时,水会退下,脱露几坨大石块。低洼处,无处可游的小鱼和蝌蚪随手可抓。河上,横空架一根乌黑粗大的新村排污下水管,为桥。
这“桥”正好与10幢、11幢后门呈直线,平日里小伢儿们上学或去杭大,是一条最近的路,但需走比独木桥更惊悚的黑圆管,通常大家宁愿冒险从河面石块上猛跨大步,跳跃着过河。
▲从马登桥一侧东望,远处河上管道的位置,就是当年原住民上班上学惯常抄的小路。径直穿出,正对着当年的杭大校门。©城市秘密
8岁那年,胡大苏得了一场大病,长期发烧,持续数月,天天要打针,父亲胡玉堂每天背着她,去杭大校内的医务室打针。为绕近路,常冒险走沿山河的“独木桥”。
“父亲小心翼翼地背着我,屏气凝神,一步挨一步,在圆滑的黑水管上走着。水管两旁盈满河水,需要全力平衡才不会掉下去。父亲紧张地走过水管,又得喘着粗气,走上河边水稻田埂,那泥泞的窄埂,表面上长满绿草,却往往会一脚踩空,父亲需全神贯注地驮着我,走到杭大校门时,才能停下喘息一口气,再耸我上肩,继续走……今沿山河还在,可父亲宽大的后背,已和老杭大一起永远消失。”
3幢宿舍紧靠沿山河,周黔生在屋内随时可以看到河边风景。沿山河宽约十多米,农民撑着竹篙悠然而过。偶尔也可见水中鱼儿,但几次钓鱼都空手而归。河边有一片小树林,暑假里,周黔生常常拿一张小凳子坐在小树林里看书,安静又惬意。
1958年,周黔生入读杭大地理系,虽然校园离家很近,还是住校。有一个学期,他住的学生宿舍靠近马路,与自家隔河相望。家中有好菜,妹妹就在靠河方向的窗上竖起竹竿,系上红领巾,他看见了就回家吃晚饭。
▲现在的7幢(原3幢)、8幢依然靠着沿山河。©城市秘密
陈敏的小学年华在保俶路小学渡过。当时到学校去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走杭大宿舍南门,前面就是砂石铺就的西溪路,沿路向东走约500米,穿过十字路口就是松木场菜场,再穿过松木场流水桥往东走,沿着铺石板的小路走到尽头,就是学校的正门了。
学校正门的小路边上,一面泥墙上用红笔写着“一天等于20年”的大字,陈敏一直纳闷:怎么算数也得不出这个答案呀。问了大人才知道,大跃进年代,大家都与时间赛跑,希望走在时间前面。
上世纪70年代,物资十分匮乏。有一年冬天,陈敏凌晨3点多就起床了,和小伙伴孔丽娜约好一起去菜场买青菜。当他们冒着雨打着哆嗦来到菜场时,已经有不少的菜篮子在排队“占位置”了。不过孩子们依然窃喜,她们定能买到青菜,回家可以听妈妈的表扬了。
另一条去保俶塔小学的上学路,则是从道古桥宿舍往东走,反正没有围墙,沿着沿山河村(省级机关的家属宿舍),过一条小马路(现在的保俶路),就是一大片田地。穿过田地,尽头,就是保俶塔小学的后门。
陈敏与小伙伴们更喜欢这条路,踏在田埂上,心情格外轻松、美好。每年三四月份,春天的田野上到处都是色彩明艳、花香浓郁的油菜花,远远望去成了一片金黄色的小海洋。孩子们背着书包,跳跃着、奔跑着、互相追逐着、嬉戏着,尽情放飞着童年。
再接下去就是蚕豆花开的时节,小伢儿们轻轻摘下几片蚕豆叶,放在嘴里,努力吹起一个大泡泡。再接下去,随着蚕豆的慢慢成熟,大家会采下新鲜的蚕豆,放入嘴里,慢慢品尝鲜嫩清香的味道。这种味道一直留在陈敏的记忆中,奇怪的是长大后吃蚕豆,却再没有小时候的味道了。
▲杭大新村门口的烧饼油条店,开了有18年了,有人吃过吗? ©城市秘密
宿舍住的大多数教师,在儿时的蒋遂眼里,与父母差不多,也没什么特别。对面四幢住着一位高高个子的先生,父母让蒋遂叫太老师。太老师夏承焘是蒋礼鸿之江大学国文系老师。蒋遂记得爸爸曾笑着摇头,说1934年被嘉兴秀州中学保送到之江大学时,夏先生并不看好他,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文章书法俱佳。”以后被夏先生赏识,是蒋礼鸿这位贫家子弟的刻苦用功和才华。
1937年底日寇攻陷杭州,蒋礼鸿随之江大学撤退到安徽屯溪。不久屯溪被中国后撤军队占满,之江大学不得已宣布解散。蒋礼鸿又辗转到温州投奔夏承焘。夏先生一面为他解决起居,一面把他介绍到温师院教书,开启了他从教57年的经历。等到他毕业时,夏先生已是对他刮目相看,翻翻夏先生的《天风阁学词日记》,赫然有“云从、化莲楚翘也”。化莲,蒋介石先生私人医生熊丸妹妹,远走欧洲。云从,蒋礼鸿的字,属龙取自“云从龙”。夏先生被尊为“一代词宗”,奖掖后进不遗余力。▲2020年5月19日,城秘小伙伴跟随蒋遂先生重走杭大新村。 ©城市秘密1947年蒋礼鸿被中央大学解聘,妻子盛静霞随之一起回到之江大学。盛静霞早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得吴梅、卢前、唐圭璋、汪辟疆、汪东、钱子厚等先生欣赏,喜好诗词。蒋礼鸿将妻子诗词手录一册,取名《碧筱词》呈给夏先生,夏先生阅后在日记中记载“早阅盛静霞词卷,为评泊一过。最爱其《鹧鸪天》云:‘近来处处成酣睡,何必佳人锦瑟旁?’《蝶恋花》云:‘的的心膏煎复煎,信他一刹能明汝。’望其能躬身实践,乃是真词人。”1960年代,夏先生和盛静霞先生合著了一本《唐宋词选》,被人称颂是“真知炽见”。在蒋遂记忆里,姜先生不修边幅,有些邋里邋遢的,经常是头上捂着帽子,脸上带着口罩,一圈又一圈厚厚的玻璃眼镜里却透出智慧的光茫。姜先生大多数时间从后门进出。他家三室一厅,夫人陶秋英先生住主卧,女儿姜昆武先生一家三口住书房,独独把他挤到八平方的朝北小屋。小屋离后门近,他自然常常开后门呗!
小房一桌一床以外,皆是书,说姜先生是书虫也不为怪。姜先生硬是在这故纸堆里,写出了煌煌1400万字的巨作。那可是一笔一划,带着深度近视眼镜在纸上钩划出来的,哪是用电脑拷贝粘贴这样稀松平常的?▲姜亮夫先生寓所当年的四幢三号现状 图片提供:蒋遂“苏联妈妈”是一众小孩子对德梦铁先生的称谓。德先生是白种人,高高大大的,说不上特别漂亮。大约前苏联女人都有这一特点:做姑娘时婀娜多姿,变成妇人就横向发展。德先生是前苏联拉脱维亚犹太人,二战时六位亲人被德国法西斯杀害,只身来到中国。她嫁给了著名化学家王琎先生,1949年后成为第一批加入中国籍的外国人。德先生精通多国语言,在浙大、浙师院、杭大教授外语。▲德梦铁先生,1954年加入中国籍,杭州大学俄语学科奠基人蒋遂曾看到德先生早年学生写的一篇记实性小说,对德先生刻画得入木三分。德先生显然没受过中国传统文化“温良恭俭让”的熏陶,上课时,对没听懂又理解不了的学生大吼大叫,恨不得生吞活剥。下课了,学生眼泪汪汪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十八层地狱,她却没事人似的一把抱着,吹着热气在耳边说:“孩子,你咋滴啦?”休息日,她把学生请到家,做一桌丰盛的异国大餐,跳起奔放的吉卜赛舞蹈。德先生对中国情有独钟、对故国又念念不忘。她把中国的国粹古典诗词翻译成俄语,架起了一条友谊的纽带。▲德梦铁先生与学生们在之江校园里的留影 图片提供:王文中
说起德先生,不得不说她的夫婿王琎先生。王先生是1909年第一批庚子赔款赴美留学生,中国化学史和分析化学研究的开拓者。可是,这样一位在杭大新村,乃至全国闻名的泰斗级学者,却在1966年12月份惨遭劫难!那天德先生与保姆因事出门,留王先生独自在家。一位凶狠的劫匪闯进来,残忍地杀害了王先生,洗劫一空后又迅速逃离现场。半年后,劫匪出售赃物(一枚欧米迦手表)时,被公安机关抓获,劫匪竟然是浙江农业大学的学生。王先生的不幸离世,给无忧无虑的杭大新村留下了巨大的、深深的阴影。▲老底子居民区没有围墙分隔,入户抢劫更是闻所未闻。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1950年代,中文系徐朔方先生住在不太优越的老17幢宿舍。徐先生与宋珊葆阿姨结婚那晚,爸爸妈妈带蒋遂去参加婚礼。满屋子挤满人,水泄不通,只有蒋遂像鱼一样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一位年轻教师拽住他小胳膊问:“小家伙,哪位是新娘新郎?”蒋遂顺手指着宋阿姨说“这位!”又指着一旁的徐叔叔说“那位!”全场大笑,众口赞曰:“不亏是语言教研室主任的儿子!”爸爸在一边也满意地笑了。徐叔叔则拿出一匹白瓷小马送给蒋遂。一段时间,这匹小马成了他绘画的模特儿。直至摔断了一条,两条,三条腿,才光荣地完成了它的使命。改革开放初期,日本横滨国立大学波多野太郎教授来杭大学术访问。早在1950年代末,波多与蒋礼鸿就通书信往来,那时其著作《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刚刚问世,波多著文称赞是“研究中国戏曲小说的指路明灯”。蒋遂还记得,老友来访,爸爸和徐叔叔都很兴奋,商议如何请波多嘬一顿。也说不上是如何丰盛的家宴,蒋家烧了西湖醋鱼,徐家烧的是金银蹄。席间波多感叹曰:“你们真好,住着学校的房子,我现在还没买得起房子!”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当年的5幢,蒋礼鸿、王承绪、王驾吾、陈桥驿、董聿茂等教授在此住过。©城市秘密化学系的周洵钧教授更使蒋遂难以忘怀。周先生1950年获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立大学化学系硕士学位后,回国任教。在蒋遂眼里,他简直就是杭州大学的钱学森。但周先生儒雅温和,不以小字辈视蒋遂。周先生得知蒋遂在杭州砂轮厂工作时,便和他讨论磨料磨具的化学成份。有一次杭大九三学社搞活动,周先生以家属身份参加其中。席间夫人唐愫说:“他担心吃不上饭!”大家惊谔,随之哄堂大笑,更为周先生公私分明的态度所折服。
粗粗算来,五栋二层楼房,便住过四十户人家。更有历史原因造成一户挤过几家人家、一家搬过几处住处。杭大新村的文化名人、高级知识分子,远非扳扳手指数得过来的。
“阴阳”说的是宿舍场地。这里原来是片墓地——有蒋祖怡先生小园里一块“富望公墓”石碑为证。蒋遂还记得,小时候懵懵懂懂看人起墓,从棺木里仆出来的尸体和衣衫尚未烂光,长袍马褂拖着长长的辫子。有人迫不及待光着膀子把手升进嘴里乱挖,据说是掏什么宝物。反正小毛孩也拎不清,看着玩!▲西溪路上现存的八十八师阵亡将士纪念牌坊 ©城市秘密
那么“怪气”呢?午睡时间,附近农民挑着担桶不声不响来到新村,打开化粪池盖子倒腾积肥,居民怨声四起。后来易树清部长出来大声批评他们,才平息风波。而今这一带农民早已致富,今非昔比。胡大苏的发小多在10幢、11幢。十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从四五岁开始,天天相处,感情不亚于亲兄弟姐妹。很快,这里成为了杭大子女们一生难忘的童年伊甸园。
▲如今越过围墙和栏杆,尚能瞥见已然废弃的杭大幼儿园一角。©城市秘密
小伢儿们会不约而同,聚至小楼和西溪路间茂密的小树林里,爬树、过家家、聊天。夏日晚上,大家则卷着芦席,到隔壁8幢(已拆除)前大草坪乘凉、讲故事、打虎跳、翻跟斗。胡家有五兄妹,父母又好客,孩子们嬉戏打闹,经常从胡家前门冲进、后门窜出……
11幢还住着林淡秋一家,林家周末常有小晚会。林妈妈唱“一条大河波浪宽……”的歌声、林家隔壁徐瑞云阿姨弹奏那架漂亮钢琴的琴声,交织混和,优美动人,至今绕耳。
陈敏的小伙伴则集中在5幢、6幢附近。每天早晨,孩子们往往从最远的一个同学家开始,一个个挨家叫,凑齐人数后结伴上学。路上三三两两讲些前一天发生的趣事,比如“谁家的小猫怎么顽皮”、“谁家的隔壁邻居干了什么错事被他妈打了”等等小道消息。就这样,道古桥宿舍的家长里短,在小伙伴嘴里谈论起来别有滋味。
小学二三年级时,孩子们会经常去5幢的俞小薇家,兴奋点集中于她家院子里的葡萄。五六月份,当葡萄架上刚长出一串串青涩的小颗粒时,就成为大家经常记挂的话题。孩子们经常编造各种理由去采几颗放入嘴中品尝,结果一般都是酸得皱起眉头。尽管这样,小薇家的葡萄往往还没等成熟,就早已进了这些馋嘴猫的肚子。
▲蒋遂先生目前所居住的杭大新村27幢前,又是一轮童年。©城市秘密
那时候的文艺生活十分贫乏,最大的奢侈就是隔半个月看上一场在杭大操场上放映的露天电影。大伙儿会在放电影的前一个星期,就兴奋地打听要放什么电影,研究电影中演员的名字。《英雄儿女》《地道战》《小兵张嘎》《冰山上的来客》不知看了几遍,仍百看不厌。
电影要到晚上7点左右开始放映。小伙伴会在下午四五点钟就兴奋地手提肩扛着沉重的方凳、条凳,早早地去占个好位置。一次看了《尼罗河上的惨案》,印象深刻,接连几天,大家都在上学路上一直讨论着剧情中的人物,为真正的凶手是谁争论得脸红耳赤。
十二三岁时,小伙伴们刮起了学自行车的风。陈敏曾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努力把家中的一辆黑色的“永久”牌24寸自行车擦得闪闪发亮,以此作为交换条件,希望哥哥一周教她练习两三次骑车。
哥哥看到焕然一新的车子,欣喜地问她用了什么技术。没想到陈敏得意地告诉他用了凡士林机油后,被哥哥批了。凡士林是机油,用它擦自行车,骑车人裤腿会不时蹭到油,洗都洗不掉。后来哥哥还老拿这事开陈敏玩笑。
在哥哥的教导下,陈敏很快学会了骑车。随着车技不断提高,陈敏的自行车后座上还会坐上好友。淑英啊、小青啊,沿着老杭大的操场绕圈子,或在道古桥宿舍的小区里,边骑车边留下一路欢声笑语。
▲如今破败的杭大新村里,留存着岁月的痕迹。图自©城秘特邀摄影师 肖奕叁
那个纯真的年代,孩子有许多时间玩耍。离家不远的黄龙洞和保俶塔,就是陈敏与小伙伴经常去的“景点”之一。那时的黄龙洞是一处极幽静的地方:一条林荫道从曙光路一直通到黄龙洞的山门。进山门,有石板小径贴着小池塘,穿过浓密的树林蜿蜒而上。再进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在你面前呈现的是一座精致的小园林。园中有山有水,水边亦有亭有廊。在水榭尽处,有泉水从山崖流出,崖底有几块石墩。进到这里便可以听泉戏水。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黄龙洞游人不多,这里实在是一处寻幽探胜的好地方。大家也会沿着黄龙洞边上的小径,一口气登上宝石山顶,俯瞰西湖全景,在葱茏的树木和鸟语花香中深呼吸,体验视觉盛宴。在山顶上看白堤和华侨饭店,又转身从众多的楼房中寻找道古桥宿舍。玩疯了,玩累了,就地躺倒在山顶草地上,让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
▲上世纪的保俶塔旧照 ©城市秘密
大约杭大新村的专家、学者对子女成长抱有两种态度:或严格教育、悉心培养,或放任自由、任其发挥。
任铭善先生即属前者。公子任平品学皆优,在父亲督促下,童年遍览四大名著,阅尽家藏碑贴,为以后走上古典文献研究、书法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1978年,任平报考杭大中文系。其时任平和母亲马素娥老师住在杭大体育场路宿舍,中文系徐朔方先生住一街之隔的杭高宿舍。某天徐先生穿过马路到任平家造访,送给任平一份惊喜——他被杭大中文系录取了。
▲蒋礼鸿先生一家在杭大新村寓所前合影 图片提供:蒋遂
盛静霞先生对蒋遂则是放马南山,只对德育教育抓得极紧。蒋遂记得,1960年代初,饥荒弥漫华夏大地。虽然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国家有特殊照顾,却还是常常饥肠辘辘。实在馋得慌,蒋遂偷了家里的馒头票,放在鞋底,鞋是姐姐退下来给蒋遂的,略显大,走着走着一不小心票子掉出来了。妈妈见了很生气,拿着补袜子的“鞋底板”,拍打蒋遂手心。一边打,一边含泪问:“以后还偷东西吗?”血丝顺着手心稚嫩的纹路渗出来,从那以后,蒋遂认准了做人的基本准则是诚实。物理系教授王锦光先生教孩子也是杭大新村里的独一份。儿子王岳洛说他父亲虽然脑子里知识不少,但是,对子女的教育却惜字如金,从来不解答孩子们提出的任何具体问题,总是一句话:“看一下参考书不行吗?”由于了解父亲的脾气,孩子们就不找他提问了,而是自己找书看解决问题。他支持孩子沿街卖瓜、送去少体校打乒乓球。为了试种油菜,大冷天孩子们跳进上宁河挖河泥给油菜堆肥,到春天喜获丰收,做父亲的喜笑颜开、大为赞赏。由于有如此特别的教育方法,他们家的孩子个个成绩优秀、表现良好、体育扎实,每年都是三好学生。1969年3月9日清晨,钱塘江边白塔岭的铁道旁,停着杭州市从此铁路道口发往北大荒的知青火车。早春二月,寒风凛冽,云层低徊,一千多名杭州知青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杭大附中的知青有近一百二十位,坐满整整一列车厢。有四五十位杭大子女,不少还是兄弟姐妹。如盛逊、蒋遂姐弟,王岳洛、王维洛兄弟,娄彦飞、娄健兄弟,王心田、金曼玲舅甥,张辉与表姐李琳。送行的人员达到三四千人,刹那间把整列火车包围得水泄不通。交谈声、道别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传来阵阵悲伤的啼哭声。
在拥挤的人群中,王教授又开始了自己的特殊家教。他从穿了十几年,颜色已经泛黄的中山装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折叠平整的书给两个儿子看,那是一本刊载他写作的《中国石油史话》的科学画报。他对着兄弟俩动情地说:“今天你们就要走上新的道路,可能是一辈子种地耕耘,也要开辟一条新路,只要不断探索,总会有新发现。过去讲东北有三宝,现在又多了石油一宝。你们在农村种地之余也可以关心一下石油。总之要敢于走别人不敢走的路,做自己能够办的事。”
蒋遂童年好友任燕平曾说过“杭大子女情商不高智商高”,蒋遂颇认同,“我们这些人往往不会钻营拍马,却要守着一份真诚,甚至宁愿牺牲情商。”他们从父辈身上看到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形成了独一份的生活意志和家园情怀。
杭大新村自从2002年计划改造,大部分居民已搬离此地,目前基本人去楼空。可即便离开了,杭大子女也总要回去瞧一瞧。渐行渐远的岁月,总会不经意地留下些许痕迹。那斑驳的矮墙、随风摇曳的门窗、一闪而过的小松鼠、萋萋芳草、落叶满径……走在一幢幢老房子间,看到墙面被爬山虎覆盖,巨大的芭蕉遮天蔽日,昔日院子里的几株桂花树在风中摇曳着,庭院里无人修剪的蜡梅花树枝伸出围墙;看到二层楼的屋顶瓦楞上布满青苔,青砖外墙上的砺灰随着年代的流逝而跌落……你会很感慨这里昔日的荣光,落花流水春去也。“一抬头仿佛看见老先生吴长春手持工具奔向他钻研一辈子的植物领地;仿佛听到陶秋英先生看着扫马路的孩子说‘好同志’;仿佛看见任铭善先生家谈笑皆鸿儒的场景;仿佛听见吕荣山先生高昂的声音‘好啊~’”只是恍惚一声轻轻的咳嗽,镜头就会定格到先生们挑灯疾书、漏夜著述的书斋里,那个情牵一世的杭大新村。
▲老杭大数学系97岁的娄志渊教授现今还住在五幢 ©城市秘密
文二街有大事发生过吗?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